他侧过脸,耳朵贴着墙。
远处清军嘶哑的号令、爆炸现场伤兵断续的哀嚎、还有风卷起树叶的沙沙声,
一并灌进耳廓,却在抵达心脏之前,被他的呼吸切成整齐的节拍。
节拍里只有两个词:
“再等。”
“再杀。”
黎加缓缓抬手,把弓弦拉开又放回。
青羽箭的镞尖在硝烟里闪过一线幽蓝,像冰湖底下裂开的电光。
他的指节因弓力而微微发白,却稳得像铁铸。
最后一缕硝烟掠过箭羽,
他低低地、几乎无声地吐出一个字:
“好。”
字音落地,
他整个人伏得更低,
像一块被雪埋住的刀,
只等下一阵风,
就亮出全部寒芒。
视线扫过预设的阵地,
二十名燧发枪手已呈扇形散开,
枪口隐在砖缝与枯草之间。
战场喧嚣成了最好的伪装:炮声、号角、惨叫、马嘶,
把清脆的枪响撕得支离破碎。
“就是现在!”
黎加慢慢抬手,伍指并拢,向下一切。
砰——!
第一轮枪响,炮营左哨哨长刚举起令旗,眉心突兀炸开一点猩红,旗杆脱手,斜插在泥里,像一杆断戟。
砰——!
第二轮枪响,右哨哨长蹲身查看炮尾,铅子穿透铜护板,在他太阳穴凿出一朵血花。他张了张口,却发不出声音,身子缓缓滑坐在炮轮旁。
砰——!
第三轮枪响,后哨哨长正挥刀督战,子弹从后颈贯入,喉结碎裂,刀尖指天,人却跪倒,仿佛向无形的死神俯首。
三轮枪响,不过呼吸之间。炮营把总牛蓝山这才惊觉,嘶声狂吼:“敌袭!搜!搜!”
数十名刀牌手与长枪手配合着五十名骑枪兵,向着夜鸢的预设阵地蜂拥而来,军靴踏得血水泡发的土地嘎吱作响。
黎加却不再恋战,在打退了清军的两轮进攻后,带着队员借着地形成功撤退,只留下满地尚带余温的弹壳,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芒。
卯时三刻,
当唐仁廉策马赶到时,坡面仍冒着黑红的烟。七门残炮歪歪斜斜,炮盾上嵌满铁屑与骨渣,血从木缝里渗出,像给大地描了一道朱线。
牛蓝山单膝跪地,头盔不知去向,半边脸被火药熏得焦黑,声音颤抖:
“大帅,三名哨长同时被狙,属下……”
唐仁廉翻身下马,踩着半融的血泥,先是查看了三名被狙杀的哨长尸体,又俯身拾起一枚弹壳。铜壳尚温,底部磨平的“米”字标记清晰可见——洋造米尼弹。
“米尼弹……”
他指尖摩挲,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,
“萧有和!”
他觉得自己脸部肌肉在抽搐,恨得牙痒。
张师爷随后赶到,见状瞳孔骤缩,却立刻压低声音:
“大帅,街口未下,炮阵先残,军心恐乱。”
唐仁廉缓缓直起身,目光扫过一地残炮与尸骸,像刀刮过冰面。他没有怒吼,也没有鞭笞,只抬手解下自己的猩红大氅,轻轻覆在三名阵亡哨长的遗体上。
“把剩下的七门炮再前移五十步,改开花慢射。”
“问问马占鳌,他这个游击为何游而不击。”
“再传令——”
他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铁锈般的冷厉,
“令刘玉衡部,今日午时之前,攻克街口!”
众军轰然应诺,血性与寒意同时爬上脊背。
唐仁廉转身时,雪片无声飘落,覆在尚有余温的弹壳上,像一层薄薄的殓布。
无人察觉,百米外枯井口的青羽箭尾,正被风轻轻拨动,箭镞所指,赫然是炮阵下方尚未点燃的火药车队。
黎加伏在井底,透过砖缝,望见唐仁廉的背影,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,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与井壁共振,
像鼓槌敲在空瓮。
“第二支箭,留给火药。”
他低声吐出这句话,像给即将到来的正午,
提前写下一行血色的注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