了一下,像握住了什么,又放了。
“我问六叔。我说,那你呢?你说她该死吗?”
“六叔没正面回答我。他看了我几眼,说,这不是该不该死的问题。他说,家族要延续,就必须有传承,而传承最基础的就是稳定的后代。没有孩子的女人在族谱上是空白,一代人空白,几代就散了。乳母家就是这样。她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,但都病死了,只剩她一个。她丈夫有伤,自己也没有孩子,靠她娘养大,后来再靠我。我问六叔,那她该怎么办?六叔说,她就是再可怜,也拦不住制度运行。救命的钱她没本事挣,就不能动宫里东西。那不是她的。”
“我问他,那她怎么挣?她在宫里,不能接私活,不能拿赏银,不能出入市肆,她生病的娘也不能登记入保册。那她怎么挣钱?”
“六叔没说话。他只是看着我,然后拍了拍我的头。”
我听到这里,把右手收回袖中,压住一丝将要动弹的冲动。
她没有说出六叔那一下“拍”。她只是换了个说法。但我心里能想象到那个动作:居高临下、掺杂着宽慰和劝导的制止。
“我没再说话。我觉得那一下是告诉我:事情说到这就够了。他们不会再追问,也不会再听我讲。”
她停了一下,把视线从地面转回。这个回看并不急,也不带情绪。
“其实我知道叔叔们的意思是,”她顿了顿,用手挠了挠外袍边缘的线缝,那是平民出身乳母亲手改的,“修真这条路,下面的人得死得够多,死得够利落,上面的人才有机会活得久。”
她没有看我,而是低头把线头扯断,又丢进茶盏里。“他们说这话时很平静,好像在议事桌上做账,死几户,活几户,合不合得上宗门投入产出比。”
我不接话,只听着。她的用词非常具体,不加修饰。我不喜欢她这样谈论“牺牲”,但我清楚,这种不喜欢毫无价值。她讲的是事实,而非诉苦。
我稍微前倾了些,听她继续往下说。
“晚上我没睡。我翻了我乳母以前给我写的信——她字不好,但写得认真,一笔一画。有几封是我小时候丢了牙她怕我害怕,就写一封说牙仙子会来;有几封是她生病以后不让我担心,说她这点小病不用治;还有一封,是她藏在我荷包里的,上面说‘姑娘,宫里人多嘴杂,别信他们说的我偷了东西。’”
“我那一夜就坐着,看了一整夜。三叔知道,也不来管我。他是明白人,他知道我在想什么。”
我点了一下头,轻轻移了下身子。她注意到,却没说什么。
“我那时候不服气。”她忽然换了一个角度。“我想不通,为什么人命要被这样分等。我娘因为没生有资质的子嗣,就可以灌顶到死。乳母因为不是正编,就连替亲娘求药都不行。我问我自己,我若不是嫡女,是不是也早就被放弃了?”
她看了我一眼。
我没说话,只稍微向她这边靠了靠。
“六叔看我消沉,后面还说,你那个乳母一家早就没落,连个稳当的后辈都没留下,本来就走在要消失的路上。她要不是救人偷御物,最多也就再过几年被撤了差遣。”
“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?”如烟偏了下头,眼里没笑意,也没有火,“我怕有一天我也会那么说。说得堂堂正正,说得心安理得。”
她顿了顿,又将袖口放低了一些,“三叔他们不是不知道我乳母的事会让我反感。他们只是觉得我年纪还小,一时情绪化,过些日子就忘了。再给点新鲜玩意儿,再哄着出去转一圈,气也就顺了。”
日头快沉了,天边泛起一层冷色。风从槐树那边扫来,带着几片枯叶打在石阶上,又滚落进池中。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,把她的倒影扯得很长。
“所以他们说完这些,怕我太难受,还说让我换个心情。结果呢?”她嗤了一声,没有笑意地转头看向我,“他们就带我出宫,说是要‘开阔眼界’。唉,我知道他们的本意是好的,只是结果不尽人意。去那些小宗门,反而让我更加忧郁了。”
嗯,我毕竟也是从揽月山那种破地方爬上来的,当年的柳如烟会看到什么,大抵能猜到了。
唉。